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  第742章这才是他们要的与士大夫共天下
  薛宝琴心头一动,连声问道:“皇上,要是依你之见,郭勋当如何审时度势?”
  朱翊钧笑着答道:“郭勋最大的功绩,在于大礼议时,及时站在了皇爷爷这边。
  嘉靖初年,郭勋、还有上任镇远侯顾仕隆,以及当代成国公朱希忠祖父朱辅等勋贵,执掌十二团营和两官厅,稳住了局势。皇爷爷才能取得大礼议的成功。
  郭勋持功自傲,不知进退,不明白天时已过,当要谨慎行事.故而有此祸。”
  薛宝琴看着侃侃而谈的朱翊钧,觉得皇上此话颇有深意,似乎在点自己。
  从嘉靖初年勋贵之事,薛宝琴想到了去年皇上处置勋贵之事。
  皇上从隆庆元年开始秉理国政,先是收拾了宗室,而后又收拾了以江南为首的文官士林,最大的倚仗就是武将和军队的忠诚。
  勋贵在其中也发挥了不小的作用。
  所以皇上一直拖到万历二年才动手收拾勋贵。
  真要论起来,跟世宗皇帝当初的手段是一脉相传。
  只是皇上似乎更高明些,做得也更加有章法。所以朝野上下才会说皇上是青出于蓝而胜于蓝!
  朱翊钧看着薛宝琴。
  她目光闪动,如彩星流溢。若有所思,应该对自己的话都听进去了。
  自从宋贵妃生下皇长子,后续皇二子、皇三子陆续出世,朱翊钧到瑶华宫陪伴薛宝琴的时间反而更多了。
  自己举止不乱,下面的人心才不会长草。
  这些陪伴日子,朱翊钧时常说一些国事,潜移默化影响自己的皇后,把自己的治国理念,传递给她。
  当然是别有用意。
  朱翊钧继续说道。
  “说回到李福达案。
  当时郭勋正是得意之时,权势熏天。拿钱办事,于是顺手写了这么一封信给到马录。
  马录原本就恼怒郭勋在大礼议上‘助纣为虐’,接到信后欣喜如狂,可算抓到你小子的把柄了。
  即日上书弹劾郭勋,‘求讨书信者,即是知情;党类受嘱者,意图贿赂’。
  马录一开炮,憋了一肚子火的文官们纷纷跟上,炮轰郭勋。更有甚者,因为郭勋插手此案,这些文官就认为已经结案的此案有猫腻,是大冤案。”
  薛宝琴也微微叹了口气。
  在朱翊钧身边待得久了,她也认识到那些文官士子们的真面目。
  说好听点是心中的大义公理高于一切。
  说难听点就是天下最自私的一群人。
  嘴里喊着江山社稷、黎民百姓,可实际上为了大义公理可以不顾社稷安危,必要时可以苦一苦百姓。
  再追究根源,这些大义公理能让他们名利双收
  朱翊钧冷笑几声,继续说道:“京里的御史清流们在上疏里写道,‘张寅,天下皆知其为李五;李五,天下皆知其为谋反人也。乞将张寅置之重典,郭勋解其兵柄。’
  这些言官清流,各个都是神人,一没有看卷宗,二没参与审案,就一口咬定张寅是李五。
  呵呵,其实他们的做法一脉相承,打着大义天理的旗号,只要达到目标,可以不拘小节。
  睁着眼睛瞎说,一口咬定张寅是李五,目的就是要给郭勋扣上一顶包庇逆贼的帽子。”
  “那山西巡按都御史马录呢?他是怎么做的?”
  朱翊钧拿起茶杯喝了两口,继续说道。
  “祖传老手艺了。
  马录开始重新审案后,一堆的证人,从山西和陕西如雨后春笋般的冒了出来,纷纷指证张寅就是李福达。”
  薛宝琴哭笑不得,“皇上,这也太蹊跷了吧。此前山西按察司审了近一年,山西各县和陕西都惊动了,这些证人那时不冒出来,为何马录一翻案就全出来了?”
  “可能是被马录等人的一身正气感化了,纷纷站了出来。”朱翊钧讥笑道。
  讲大义天理的人就是好人?就不会构陷污蔑别人?
  笑话!
  这比坐宝马奔驰的人都是好人还要荒谬!
  “此案经过五审,越审越复杂。
  清流言官们把它当成一次扳动奸臣的大好机会。
  皇爷爷则认为此案反复,是诸臣内外交结、借端陷勋、将渐及诸议礼者,是对他刚刚获胜的大礼议的反攻倒算!
  双方围绕这件案来回地拉扯,审到最后,皇爷爷失去耐心,直接下诏,由礼部右侍郎桂萼署掌刑部、兵部左侍郎张璁署掌都察院、少詹事方献夫署掌大理寺印信,负责第六审。
  很快第六审的结果呈到皇上跟前,薛良诬告张寅,秋后处斩;马录、颜颐寿等审案官员犯故意‘入人死罪’,徒四年;众言官犯诬告之罪,徒四年。”
  薛宝琴愣住了,“这反转得也太快,太全面了吧。”
  “第六审绝对有诱供、逼供和屈打成招。”
  “皇上为何如此认定?”
  朱翊钧鼻子一哼,“所有被审官员全部认罪,所有重要证人全部翻供,能做到这一步,除非桂萼、张璁和方献夫有神通?
  此案原本是一件经济纠纷引发的普通案件,很容易就查清楚。
  结果傲慢无知的郭勋介入,文官马录把它当成攻讦政敌的机会,双方纷纷下场,包括皇爷爷在内。
  这案子逐渐政治化、复杂化。
  真相如何,案件当事人是不是诬告和被陷害,没有人关心。”
  “皇上,这件案子,你觉得谁对谁错?”
  朱翊钧看着薛宝琴,斩钉截铁地说道:“两者都有错,还是大错。皇爷爷看出文官们在此案的用意,就不该一开始就包庇郭勋。
  直接严惩郭勋贪赃枉法、干涉司法的罪名,案子也不会如此复杂了。
  错过这一步后,皇爷爷在文官们的步步紧逼下,一错再错,最后肆意干涉司法。
  第六审判定结案后,士林文官们更加有理由相信,李福达案就是冤案,是皇爷授意权臣,制造冤假错案,打击清流言官等正义之士。”
  薛宝琴对于朱翊钧出言批评世宗皇帝过错,丝毫不惊慌。自己的夫君连他的老祖宗太祖和成祖皇帝都敢于指摘,其余的列宗更是不屑一顾。
  对于世宗皇帝,夫君的皇爷爷,也会指摘批评,但这种批评更多的是遗憾和惋惜,遗憾自己祖父没有做得尽善尽美。
  那份深厚的情感,能深刻地感受到。
  “皇上,世宗皇帝如你那样做,就能摆脱困局?”“天子是天下共主,最重要的职责是制定规则然后尽力去维护它,这才是他威信和权力最大的来源。
  郭勋的行为就是破坏规则,应该被严惩不贷,以儆效尤。
  偏偏皇爷爷为了维护他的威信,不惜破坏规则,直接下场干涉司法。他带头破坏规则,那旁人谁还会把规则当回事?
  皇爷爷制定的规则在众人眼里成了废纸,那他岂不是威信扫地、权力尽失。”
  “皇上,那世宗皇帝该如何做?”
  “他拥有最大的权力就是制定新规则。”
  “可是文官还是会钻规则的空子啊。”
  “完全可以另想办法。张寅是太原左卫指挥使,是武官军职,那就叫后军都督府和锦衣卫去审理此案,合情合理。
  要是言官清流们还死咬着不放,那就是他们干涉司法,破坏规则,收拾他们就师出有名了。”
  薛宝琴低头一想,皇上收拾宗室、文官士林,好像就是这个套路。
  收拾宗室,先让张居正和几位言官,弹劾江陵城里辽王的不法之事,然后下诏叫海瑞去彻查。
  海青天出马,许多宗室都慌了神,乱中出错,居然敢派人去刺杀海瑞。好了,原本只是查辽王一家,现在整个宗室都要查一遍,挨个过关。
  当时因为海瑞被刺杀,百姓、士林激愤不已,朝野上下一心,宗室成了少数派,只能乖乖被收拾。
  到了文官士林,先是让海瑞查江南南闱案,直接把少部分的江南缙绅和世家,与大多数的读书人切割开来。
  你们居然无耻地侵占我们的科试录取机会,比刨了祖坟还要可恨啊!
  南闱案一破,“坏了规矩”的江南世家和相关名士大儒们,成了少数派,被数以万计的秀才、童生等普通读书人,以及广大百姓们喊打喊杀,于是被收拾了。
  去年收拾勋贵,也是如此。
  朱翊钧继续说道:“皇爷爷在这件案子上,确实是做错了。先是郭勋这个王八蛋,贪赃枉法,然后一步错,步步错。”
  薛宝琴若有所思地问道:“现在那些士林们又想着翻案了?”
  那些名士大儒们,鼻子就是那么灵,去年十家侯伯勋贵因不法被除爵,他们就以为要变天了。
  朱翊钧摇了摇头,“早在隆庆二年,户部侍郎庞尚鹏上疏,大赞李福达案中获罪的官员,‘天地有正气,宇宙有正人,故天网地维,万古不坠。’
  朕把他叫到西苑大骂了一通,叫他管好盐酒茶专卖,翻案断案有法司去处置。
  他说自己要秉承心中正气。
  朕就骂他,你坚持的就是正义?你认为正确的就是真理,你是圣人吗?孔圣人都不敢这么说,你比他还牛逼?
  于是庞尚鹏也就不敢吱声了。
  过了两月,朕叫锦衣卫、山西按察司司理院配合大理寺重审此案,根据确凿无误的证据,判定张寅和李福达不是一人,薛良确属诬告。
  判案就是以证据为依据,不是以事实为依据。事实是主观,每个人眼里的事实是不同的。证据是客观的,活生生摆在那里的。
  有了证据为依据后,才是以法律为准绳。”
  薛宝琴呵呵一笑,“这就是卓吾先生(李贽)说的辩证唯物主义。”
  “啊,对。”朱翊钧哈哈大笑。
  “此主义虽然是卓吾先生完善发扬的,核心确实是朕的私货。大理寺定案后,朕也以父皇的名义,把马录、颜颐寿等官,取消‘入人死罪’,但是他们的诬告之罪,没有取消。
  他们没有看过卷宗,信口开河。皇爷爷有干涉审案公正,他们就没干涉吗?”
  薛宝琴问道:“皇上,你如此处置,肯定有人愤然不平。”
  “没错。此诏让不少名士大儒愤然不平。他们不敢骂朕,就寻找其他目标。
  万历元年,李师傅(李春芳)、张师傅(张居正)领衔编修的《明世宗实录》,第一二卷陆续出版刊行。
  其中评价张璁时说其及奉诏鞫勘大狱,独违众议,脱张寅之死,而先后问官得罪者亡虑数十人,以是缙绅之士嫉之如雠。
  这群士人儒生找到靶子了,尤其沈万勋为首的一伙人,四处宣扬李福达案是大狱一案,千古奇冤。
  骂张师傅和李师傅乃欲削灭以泯其迹,恣横至此,他日必遭惨祸,可谓咎由自取!
  自己坚持的就是正确的,别人肯定是错误的。这样不分是非、颠倒黑白的人,不抓起来,难道留着过年啊!”
  薛宝琴一时间不知道如何为沈万勋开脱。
  朱翊钧语重深长地说道:“皇后,这些人跟高拱、王遴,跟江南世家们是一脉相承。
  张寅冤不冤,他们一点都不关心,他们只想利用这件案子,用大义公理,他们最擅长的道德武器,驯服皇权。
  在他们的眼里,好皇帝是尊理循道,而这个理,这个道,掌握在他们手里。他们拥有道德的最高解释权,包括对皇帝的道德评价。
  这就是他们要求的皇帝与士大夫共治天下。”
  薛宝琴呆住了,她万万没有想到,朱翊钧会对她说出这么一番话来。
  “皇上,你这些话让臣妾一时恍惚,不知所措。”
  朱翊钧语重深长地说道:“皇后,你我夫妻一体。朕管着天下,你管着后宫。大明数万里江山,在朕百年后会传给你生下的太子。
  等你生下皇嫡子,再长大两三年,朕就要离京四处去看看,亲眼看看大明的山河以及真实的国情,更要看看朕的新政,对于百姓来说,到底是利还是弊。”
  薛宝琴笑了,“以证据为依据。”
  朱翊钧也笑了,“对,以证据为依据。对于朕来说,亲眼所见,亲耳所闻,就是证据。行万里路,远胜过看臣子们递上来的十万、百万封信誓旦旦的奏章题本。”
  皇后,到那时就要由你留在京里坐镇。所以有些话,朕必须要跟你讲通透了。”
  薛宝琴缓缓地点头。
  李春匆匆走进来,在阁亭外面拱手作揖:“皇爷,紧急军报。”
  “哪里的?”
  “回皇爷的话,西北。”
  朱翊钧马上起身,“朕先扶皇后回殿。”
  薛宝琴也站起身,在朱翊钧搀扶下,走进了瑶华宫正殿里。
  “皇上勿以臣妾为念,军国事要紧。”
  “好,皇后好好休息,朕去了。”
  看着朱翊钧匆匆里离去的背影,站在殿门口的薛宝琴摸了摸肚子,轻声道:“我的儿,你父皇的话,你都听见了吗?”
  (本章完)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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